漳州杜浔镇北坂村,一个建设中的厂区,投产尚早;兰州秦川镇伊犁河街西段,两栋认租的空厂房,合同没签。一边是如此现状,一边是兮璞材料掷地有声地宣布,“依托漳州工厂和兰州工厂,成为国内外许多晶圆厂的核心供应商”。
不仅如此,为应对客户验厂,兮璞材料甚至把牌子同时挂到了实控人陈朝琦旗下江西詹鼎的门头。
如此操作,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兮璞材料乘着半导体的风口,尽快借道上市,重组方则是急于寻求第二增长曲线的向日葵(300111.SZ)。
而这,并不是陈朝琦的第一次亮相。一年前,他曾试图将成立才两年多的南通詹鼎注入世茂能源(605028.SH),但上交所第二天火线下发监管函,两天后,重组终止。
为了上市,不仅更换重组标的,还转场深交所,心思缜密,可见一斑。
近日,财联社多路记者分赴福建漳州,甘肃兰州、瓜州,江西抚州,实地探寻兮璞材料身披半导体光鲜外衣之下,资产的真实成色、实控人的操盘逻辑与动机。
调查发现,兮璞材料的实际情况与重组预案中公司生产模式、产品矩阵、技术能力的表述形成强烈反差。若核心产能未落地,关于其技术转化能力、产品竞争力与盈利能力的评估也将失去依据,兮璞材料的资产质量也需打上问号。
而作为操盘者的陈朝琦,因涉及利益责任纠纷,今年10月已经被抚州当地国资平台起诉,涉案金额1680万元。12月16日,金溪县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了此案。
产能尚未兑现就匆忙重组
在福建省漳州市杜浔镇北坂村前田自然村,记者找到了一块标注有“漳州兮璞材料科技有限公司”的施工现场维权信息告示牌,工地周边,挖掘机在正门外围施工,现场工人很少。

项目所在地施工板房仍在厂区内还未拆除,尚无生产迹象。“(这半年一直)没有开工”,厂区外一名路政施工人员向记者证实,“就是(工厂)装修搞好了。”
2023年10月,福建省石油化学工业设计院有限公司官网公示显示,兮璞材料“年产4500吨电子医疗级特殊气体材料项目”共建10条充装/分装生产线,其中电子特气充装生产线8条,氟化液分装生产线1条,前驱体分装生产线1条。
记者分别在全国排污许可证管理信息平台和国家政务服务平台全国排污许可证查询官网以“漳州兮璞材料科技有限公司”这一单位名称进行检索,截至发稿,官网均显示“暂无数据”或“没有找到匹配的记录”。

一位长期担任化工企业负责人的行业人士表示:“(如果兮璞材料)没有排污许可证,它是不能生产的。”对此,记者也查询到,兮璞材料所在的漳州市生态环境局曾在2023年6月明确要求:该项目竣工后,未经验收或者验收不合格的,不得投入生产。依法申领排污许可证后,该项目方可投入生产。
根据工商注册地址,记者还来到了位于福建省漳州市古雷港经济开发区古雷镇下林路166号10区7幢1202室的兮璞材料“总部”。

在这栋居民楼里,透过办公地点的小窗户,隐约可见生产单位相关标语牌、危险化学品经营运输管理制度等字样以及白板上的建筑平面图。
“平时有时候(会)有人(过来)。”同楼层住户告诉记者。
记者注意到,兮璞材料对外投资企业共7家,其中,投资地在甘肃的四家公司均于2025年下半年新近成立,地址均为:甘肃省兰州新区秦川园区秦川镇伊犁河街西段436号专精特新化工产业孵化基地C区。
财联社记者实地探访该园区,一名工作人员透露:“(兮璞材料)在这没有办公区,他们厂房只不过是认租了,到现在只签了认租协议,真正的租赁合同还没签。”
按照园区工作人员的说法,兮璞材料分别在园区内认租了两栋厂房C-125和C-126。不过记者在现场看到,这两栋厂房的室内地面尚未完成硬化,黄褐色沙土地面上零星散落着施工残留的小块杂物,尚未配置任何生产设施。


向日葵重组预案披露,兮璞材料“主要从事高端半导体材料的研发、制造和销售。核心产品包括半导体级高纯电子特气、硅基前驱体、金属基前驱体等”。兮璞材料多款关键产品已通过国内外多家知名晶圆厂认证,并成为其核心供应商,整体技术达到国际先进水平。
预案关于兮璞材料盈利模式的表述则是:“采用‘定制化代工+自主生产’相结合的模式”,“依托漳州工厂和兰州工厂,成为国内外多家晶圆厂的核心供应商”。同时,兮璞材料“具备扎实的半导体材料研发能力,在电子特气、硅基及金属基前驱体等关键领域拥有多款成熟产品”,并“已构建覆盖主流电子特气及前驱体类型的完整产品矩阵”。
但从财联社记者实地调查的情况来看,所谓的“漳州工厂”相关投产的前置审批尚未完成,“兰州工厂”到目前为止都还是空的厂房,现场看不到任何设备,均不具备实际产能。
事实上,12月17日,兮璞材料官方微信曾发布《全面就绪!漳州兮璞项目冲刺关键验收,国产高端材料行稳致远》的推文,但随后该推文被删除。这也从另一侧面印证了兮璞材料漳州工厂尚未投产的现状。

在漳州和兰州两大基地未实际投产的情况下,兮璞材料却宣称“依托漳州工厂和兰州工厂,成为国内外多家晶圆厂的核心供应商”,这显然与事实相去甚远。
由此,向日葵重组预案中,兮璞材料出具的“关于提供信息的真实性、准确性、完整性之承诺函”,也就成了一纸空文。
一位投行人士接受记者采访时坦言,明明尚未投产,却包装得有模有样,目的很明确,就是希望借着半导体材料的风口,来不及等到实际投产见效,就想尽快注入上市公司,进而实现借道上市,抢跑的痕迹非常明显。
蹊跷的大宗贸易往来
根据预案披露的财务数据,兮璞材料2023年、2024年的所有者权益合计分别仅为4704.03万元、6080.25万元,实现营收3854.18万元、9854.40万元,净利润4.08万元、1376.52万元。
这些收入和利润从何而来?
一位曾和兮璞材料实控人陈朝琦合作过另一项目的知情人士透露,兮璞材料的一块重要业务是作为中间商,从上游供应商购入相关产品,再转手卖给下游,从中赚取差价。
财联社记者获取的数份购销合同、发票显示,兮璞材料确有过大批量购入电子氟化液的交易。
如签订于2023年6月20日的一份购销合同显示,兮璞材料向上海德恩鸿新材料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上海德恩鸿)购入30000千克的电子氟化液,合计金额约为1610万元。该笔交易的付款时间从2023年7月一直延续到2024年1月,其中最大单笔支付金额是714万元。
另有购销合同显示,上海德恩鸿曾向上海亚格兴新材料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上海亚格兴)购买电子氟化液,而上海亚格兴也曾向江西瓦伦西亚材料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江西瓦伦西亚)购买电子氟化液。三家公司似乎形成了一个交易链条,但所扮演的角色均疑似中间商。
天眼查信息显示,上海德恩鸿注册资本为50万元,法定代表人为杨俊杰,其与兮璞材料实控人陈朝琦、张琴夫妇之间存在隐秘的关联:杨俊杰在一家名为“上海恩鸿德福企业管理有限公司”的企业担任财务负责人,而这家企业与张琴共同投资了一家名为“上海科谱孚材料科技合伙企业(有限合伙)”的合伙企业,其中张琴持股比例为25%。
上海亚格兴的法定代表人是张敏,也是公司的唯一股东,注册资本是200万元,注册日期2023年4月18日。而购销合同信息显示,上海亚格兴曾于2023年9月12日——也就是注册成立后不到5个月,便向江西瓦伦西亚购买了数量为44700千克的电子氟化液,交易金额达到了1824万元。
江西瓦伦西亚的注册资本也是200万元,注册日期是2023年的8月30日,其股东之一是杨俊杰。蹊跷的是,该公司在今年8月已通过简易注销程序注销。
同一个产品,经过层层加价,从江西瓦伦西亚卖到上海亚格兴(408.1元/KG),再卖到上海德恩鸿(526.75/KG),最终卖到兮璞材料(536.75/KG)。但记者了解到,在生产流程上,电子氟化液和电子特气并非上下游关系。换言之,兮璞材料买进的电子氟化液并非是用来生产电子特气。这样一个交易链条,背后又隐藏着哪些不为人知的细节和门道?
显然,贸易商和具备研发能力的生产商,在资产的“成色”上有着显著差别。就兮璞材料而言,如果尚未具备生产能力,其技术转化能力、产品竞争力、客户导入进程以及盈利能力的评估就失去了可靠的依据。对于向日葵而言,半导体光环笼罩下的这笔资产究竟价值多少,恐怕仍需更多审慎的考察。
陈朝琦的资本棋局
作为兮璞材料实控人,陈朝琦并非是第一次与A股市场发生关系。早在一年前的2024年11月,陈朝琦就曾试图运作其控制的另一家成立才两年多的公司——南通詹鼎材料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南通詹鼎”)“注入”世茂能源。但遗憾的是,在世茂能源首次披露重组计划的3天后,这笔交易就被按下了终止键。
交易“夭折”背后有何隐情?
有两个细节值得关注,一个是世茂能源宣布停牌重组的第二天,上交所就火线下发了监管工作函,涉及上市公司、董监高、控股股东及实控人。另一个细节是停牌前,世茂能源股价明显异动,4家QFII突击入股。而重组失败后,这些QFII迅速离场。
巧合的是,向日葵公告重组前,股价也出现异动,停牌前一天放量大涨12%。
根据天眼查显示的南通詹鼎对外投资信息,目前其体系内共有7家子公司。其中,仅有1家成立于2024年11月——也就是世茂能源披露收购南通詹鼎的时间节点之前,其他几家公司均系此后成立或通过收购而来。南通詹鼎的官网上,除对公司有一段简短的介绍文字之外,无其他有关产品、业务、技术的信息。
在与世茂能源的重组终止之后,南通詹鼎开始了频繁的资本运作。根据天眼查显示的股权变更信息,2024年11月25,南通詹鼎全资收购绍兴国磷新材料有限公司,后者经营范围包含化学品制造、销售。2024年12月26日,南通詹鼎又再全资收购上海旭璞元应用材料技术有限公司。2024年12月27日,南通詹鼎实现对甘肃荣权化工有限公司的控股,并更名为甘肃詹鼎材料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甘肃詹鼎)。
而正是甘肃詹鼎,将陈朝琦运作的另一个“詹鼎”项目推到前台。
2024年9月26日,南通詹鼎与抚州市人民政府及相关方签署《战略合作框架协议》,约定共同推进抚州金溪县氟化工产业园项目,以电子氟化液为主要产品的高端专用化学品为项目内容。同日,陈朝琦控制的另一主体与金溪县人民政府签署《金溪县电子氟化液招商引资合同》,承诺成立项目公司——江西詹鼎材料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江西詹鼎),并约定了相关项目建设进度要求。根据项目公司的股权架构,陈朝琦对江西詹鼎有实际控制权。
在抚州发布今年2月的一篇微信推文中,陈朝琦表示:“对比各地开出的招商引资政策,他对金溪县‘以投促引’的基金招商模式产生浓厚兴趣”。
但蜜月期很短,江西詹鼎建设进度远低于预期,陈朝琦也因此惹上“官司”。原告金溪县锦绣产业资本管理有限公司(持有江西詹鼎10%的股权)在向江西省金溪县人民法院递交的一份起诉状中称:作为江西詹鼎的实际控制人兼董事长,陈朝琦和董事丁锐违反竞业限制义务与公司经营同类业务、控制关联公司、指示总经理丁锐实施挪用侵占公司资产、转移公司员工、故意拖延公司项目建设等一系列损害公司利益行为导致公司损失,起诉金额合计约1680万元。

根据原告方的阐述,江西詹鼎一期项目建设至今,尚未完成环评及厂房租赁协议签署,未能完成《招商引资合同》的项目建设目标。

财联社记者实地调查也看到,项目现场并无施工和生产迹象,除个别厂房内堆放着一些货物、设备外,大部分厂房均处于空置状态。看守项目现场的一位保安告诉记者,“(这些厂房)本来是(政府)给国化(江西国化实业有限公司)用的,国化走了,然后就给詹鼎用”。其透露,这些厂房这一年来一直闲置,今年曾有江西詹鼎员工在临建办公室办公,后来因为欠缴电费,连临建办公室都停电了。
而据知情人士透露,因项目长期无实质进展,“现在(金溪)县里已经与他们解除合同了,所以要准备开始清场。”

江西詹鼎项目进展缓慢,甘肃詹鼎项目却是快马加鞭。2025年3月,甘肃詹鼎发布《年产870吨高端专用化学品建设项目环境影响评价第一次公示》;仅 2 个月后的5月27日,该项目便在瓜州县柳沟煤化工产业园举行开工仪式,宣布二期项目正式进入建设阶段。

记者在甘肃詹鼎厂区外围观察到,门外停放着多辆江苏牌照的汽车,厂区内部有厂房正在排放气体,同时伴随持续的机器运转声。进入厂区后发现,现场有工人走动,叉车正在进行货物转运,另有部分区域正在开展设备安装工作。整个甘肃詹鼎园区分为两大部分:从大门进入的前大部分区域,可直观看到化工厂在排气,一名身着工服的员工称正在“三班倒生产”;后面有部分区域则正在进行新设备的安装或调试。

一“冷”一“热”,两个项目的现状反差强烈。更为出乎意料的则是,甘肃詹鼎的建设倚赖的是陈朝琦通过江西詹鼎项目“借取”的人员和资产。根据原告方在前述起诉状中的阐述,“在公司及股东均不知情的情况下,陈朝琦指示丁锐实施了自我交易、挪用侵占公司财产、转移公司员工的侵权行为。如在未办理离职手续的情况下,以借调名义使江西詹鼎一半以上的员工无偿为甘肃詹鼎工作,仍由江西詹鼎负担工资、社保、差旅费用等。”
一位曾短暂就职于江西詹鼎的相关负责人向财联社记者证实了这一说法。他还透露,自己入职江西詹鼎时就曾被要求前往甘肃詹鼎工作。也有甘肃詹鼎员工透露,之前有一批十余人的江西团队来到甘肃詹鼎,主要是做中试,调试完成后,“好像到10月、11月份回去了”。
据上述负责人透露,为推进项目,其曾主动向陈朝琦提出明确项目建设时间节点,以便制定对应的工作计划,但陈朝琦表示“现在没有时间节点”。此外,其还曾提议每周召开会议追踪项目进度,也被告知“不用(汇报)”。
陈朝琦前赴后继试图运作上市的詹鼎和兮璞两个体系之间到底存在何种关系?表面上看,除了实控人相同之外,两个体系在股权、管理人员上并无交集。但两者之间却仿佛有着某种关联。如财联社记者就在江西詹鼎的厂区门口发现,“江西詹鼎”标识的下方还悬挂着“兮璞材料”的标识。据知情人士透露,在接待兮璞材料的客户验厂时,江西詹鼎的厂区被用作证明兮璞材料的生产能力。

兮璞材料主营业务里包括了氟化液,江西詹鼎就是氟化液项目,南通詹鼎主营业务里也有氟化液,甘肃詹鼎主营业务是高端含氟电子类精细化学品。这就带来一个问题:同一控制人旗下多个企业经营同类业务,但只将兮璞材料重组进入向日葵,是否存在同业竞争的隐患?
为进一步了解兮璞材料目前的产能情况、业务模式,以及江西詹鼎、甘肃詹鼎等“詹鼎系”公司目前的经营状况,财联社记者于12月24日致电陈朝琦并发送了采访邮件,但截至发稿前未获回复。
回头再看陈朝琦的两次操盘,有着殊途同归的脉络。无论是南通詹鼎,还是兮璞材料,两个标的都被包装成主营高端半导体材料的行业“新贵”,两者所处的赛道、产品方向乃至资本叙事都有着相同的路数。只不过,在上交所失败了一次,如今“改道”深交所,换个主体再度冲击。
根据向日葵12月19日的公告,收购兮璞材料所涉及的审计、评估、尽调工作正在有序推进中。但在核心产能尚未落地、部分主营产品外购获取、实控人陷入重大诉讼、同业竞争疑问待解的情况下,这笔“看起来很美”的交易已然“暗礁”密布。
(文章来源:财联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