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嘭!嘭!”
一簇簇礼花拖着绚丽的焰尾直冲云霄,火光照亮了孩子们的笑脸,烟花碎落,温暖了寒夜。
这是许多人在忙忙碌碌一整年后,在大年夜最希望看到的一幕,仿佛这一刻能洗去全身的疲惫。
1300多年前,花炮祖师李畋认为燃放爆竹能“驱除邪祟”,缔造出这个延续千年的产业;如今抬头看向漫天光影,我们仍能感受到烟花爆竹在疫情三年后为人们带来的精气神与心灵慰藉。
今年春节,大型城市烟花秀引发万人空巷,许多人在烟火中感受到久违的年味儿。互联网上,有博主砸数万元给粉丝“云赏烟花”,四五千元一箱的网红烟花卖爆了。
在花炮祖师李畋的故土——湘赣交界处的四大花炮之乡,始于唐朝的烟花爆竹行业焕发新的生机,给当地带来超过千亿的产值,老乡们不再背井离乡去沿海省份打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回乡投身产业变革,原本的夕阳产业正向着自动化、智能化方向转型升级,迎来了它的黄金时代。
烟花绽放,年味回归
年三十晚上,刚吃完年夜饭,在江苏盐城过年的吉祥一家人就扛着“长枪短炮”出门了。到达放烟花的地点后,全家人一字排开,六支加特林齐齐射向天空,热闹非凡。
为了这一刻,吉祥准备了很久。
作为一对6岁双胞胎的妈妈,如何带着孩子过好中国年,是她一直思考的问题。双胞胎兄弟从2岁多就遇到了三年疫情防控,很多时候都被限制在家中不能出门,过年时吉祥曾用手机给孩子看烟花视频,孩子们懵懵懂懂。
吉祥家两口子都在上海工作,去年春节前,疫情封控措施彻底结束,因为听说南方年味浓,吉祥一家去了广东佛山看舞狮。
今年,离春节还有两周的时候,吉祥就打电话回盐城老家,请亲戚帮忙买烟花,“晚了就怕买不到了”。
亲戚接到任务后十分上心,在小镇上一家门店中找到了物美价廉的烟花。
“价格让我很惊喜!一支加特林才40块钱,去年价格一度飙涨到100多块。”吉祥二话不说就托人买了好几箱烟花。
更大的惊喜是年三十晚上放烟花的那种氛围感。
“盐城以前想放烟花只能驱车去郊区。今年我们发现市区有好几个专门开辟出来可以放烟花的地点。”
在盐城市中心一高档小区隔壁,尚有一块待开发的平整空地,周围许多小区的住户在年夜饭后都来这里放烟花。吉祥一家放完自家烟花用了40分钟,又驻足一个多小时欣赏其他家的烟花。“一个多小时内,就有七八拨人扛着加特林、端着礼花箱过来。”
社区对居民放烟花的行为较为宽容,对于放烟花鞭炮产生的垃圾,还组织了专门的队伍事后清扫。
这样宽松的氛围、热闹的年味,让吉祥一家好好享受了过年的感觉。
一个多月前,忙于工作的外企职场妈妈姜雪专程驱车去昆山买烟花,仙女棒、托马斯火车、加特林、孔雀开屏……林林总总她花了1600元,塞满了一整个后备箱。“去年7岁的女儿就吵着要放烟花,我工作忙到除夕,打算去买烟花的时候,已经找不到地方买了,今年无论如何也要完成她的心愿。”
姜雪发现今年买烟花的人更多了:“我们妈妈群里有几百人,邻近春节时所有人都在讨论如何买烟花,今年价格透明,比去年便宜,昆山的老板爽快地给我打了个九折。”
在河南洛阳,28岁单身汉王珂喊上几个好哥们一起放了两箱加特林。“过去这一年在外面发展得不太顺利,除夕夜放一场烟花,就感觉与厄运说了拜拜,提振提振精神。”
在朋友圈中,王珂写道:我就像万千烟火中的一束,燃尽只有一瞬,却是一道独特的光亮。
家住北京的诗诗今年春节选择带家人南下珠海过一个温暖的年,结果正好赶上了疫情后珠海首次为市民划定大规模烟花燃放区,知名景点情侣路以及多个海边沙滩公园都被划为指定“发射点”,让诗诗饱览了海边烟花大秀。
“我整整放了两个小时,海边密密麻麻全是来放烟花的市民和游客,大家会为一个小火箭升空集体欢呼,因一朵礼花绽放而一起开怀大笑,气氛比在长隆海洋世界看烟花秀更热烈!”
今年春节,人们更加追求热闹与年味,追求美丽烟火带来的心灵慰藉,对于烟花鞭炮的需求进一步提升。
千亿产业,重获新生
有心的消费者会发现,自己手中的烟花,绝大多数的产地都在湖南与江西接壤处的“四大花炮之乡”。
湖南省的浏阳、醴陵以及江西省的上栗、万载,生产了全国80%的烟花爆竹。实际上,这四地相距不远,产区连成一片,都位于湘赣交界的山区,这里盛产制作花炮所必须的土硝、硫磺等原材料,传说唐朝时出生于此地的李畋发明了爆竹,他被称为花炮业的祖师爷。
1991年出生的吴炜,已是湖南醴陵一家花炮厂的厂长,厂子里有300多名工人,一年能创造数千万产值。
曾经,制作花炮是个手艺活儿,需要密集的人力。醴陵有上千年以家庭式作坊开展花炮生产的历史,在吴炜的记忆中,学生时代的寒暑假,他都会去花炮小作坊里帮忙装药,这对老弱妇孺来说是个赚零花钱的机会。
那时候,在当地人眼中,花炮虽是世代相传的产业,但是又危险又脏,有本事的人都会想办法离开,另谋出路。
“我们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从事这个产业,童年记忆中,有不少人都因为意外爆炸而失去了性命,有些人成了身价过亿的老板,有些人却失去了家人,都是看命。”
吴炜不擅长读书,十几年前,他曾跑出去打工,福建、浙江、广东都去过。后来,因为不甘心做流水线上的外乡打人工,他回到家乡重新投身烟花爆竹业。
他从底层一步步做起,正好遇上产业革新,当地家庭式作坊逐渐消失,大型工厂又经历一轮轮安全整改,行业需要见过世面的年轻人,吴炜便被老板培养为工厂的管理者。
吴炜赶上了这个行业的好时代。
十几年前,坊间舆论对待烟花爆竹多是负面评价,不安全、制造噪音、空气污染等等。
但近几年,人们格外关注起这个古老产品能带来的经济效益与情绪价值,一些地方开始探索在环保与烟花消费和产业发展之间形成新的平衡。
2023年12月26日,人大常委会法工委表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大气污染防治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的规定,对于销售、燃放符合质量标准的烟花爆竹未作全面禁止性规定,地方需要修改相关做法。除开重点特殊的区域外,一些地方在过年期间可以适度燃放烟花爆竹。
作为“90后”,吴炜经常上抖音、快手等各类App研究烟花爆竹消费趋势。
“你发现没,过去大家出游就是看一看风景或者名胜古迹,但现在消费者更需要一些氛围感、服务力或是感官上的刺激,所以景区就开始配套温泉酒店以及烟花秀演出等,尽量把游客留住。”
吴炜的感知是敏锐的,仅2024跨年元旦跨年,上海迪士尼、欢乐谷,天津于家堡和响螺湾,广州融创乐园,深圳世界之窗和欢乐水岸,香港维港和迪士尼,杭州千岛湖等景区都举办了大型新年主题烟花秀。
今年除夕夜,在央视春晚长沙分会场,一场烟花大秀展示了湖南文旅的独特魅力,将整场春晚的氛围推向高潮。
大年初一晚上,已经停办了12年的广州春节烟花汇演,又重新在白鹅潭绽放,引得羊城万人空巷。“感觉全广州的人都出门看烟花了。”有广州市民说道。
烟花不但越来越受欢迎,还被玩出了新花样。在互联网上,科技博主“何同学”花了7万块钱请粉丝“云赏烟花”,甚至买来了需要燃放资格证才能操作的定制礼花弹,放出了大型晚会的效果。
今年的创新产品——箱式烟花“千里江山图”,价格已经炒至四五千元一箱,但还是有不少网红博主四处花高价购买,为了给粉丝直播或者云观看。
为了满足市场的需求,生产企业也在进行产品创新,研发更多适合城市燃放的烟花。
“我们把这类产品称为‘城市烟花’,特点是火药剂量少、危险性小、污染少,适合小朋友玩。”吴炜说道。
多重因素带动下,“花炮之乡”迎来大好形势。根据醴陵当地政府的统计数据,2023年1-6月醴陵市花炮产业实现总产值104.37亿元。若加上年底旺季的数字,全年产值有望突破200亿元。
烟花爆竹全国最大生产地——湖南浏阳也经历了相似的情况,根据浏阳市人民政府网站上个月公布的数据, 2023年浏阳花炮业产值已经达到508.9亿元,与三年前相比,翻番都不止。
江西上栗县官方在今年元旦举办的“赣湘边花炮企业品牌推广活动”中透露,2023年1-11月当地烟花爆竹产业集群的总产值突破了130亿元;万载县政府则于今年2月初对外公布,2023年花炮业实现产值超200亿元。
四个“花炮之乡”加起来,其总产值已经突破千亿。
这个已经存在1300多年的老行当,曾被认为已是“夕阳产业”,如今又焕发新的生机。
产业革新,安全至上
近两年,放烟花活动在网络上火了起来,生产厂子的生意也开始“飙涨”,“花炮之乡”的老乡们很少出去打工了,基本上到了成家年纪都会回乡。
吴炜厂子的300多名工人基本都是当地人,年龄在30-50岁之间,年薪能达到6万-10万元。
醴陵的烟花爆竹产业吸纳了十多万就业人口。“虽说没有太大暴利,但足够脱贫致富,减少了留守老人与留守儿童数量。”吴炜说道。
很多人看到这两年烟花生意火爆、价格不低,便认为这是个暴利行业。吴炜觉得这是一种误解——在确保安全、一切合规的前提下,这个产业的利润并不高。
以今年春节来说,虽然订单根本接不完,很多客户主动找上门,但吴炜的厂子早停工了。
“只要政府要求停,我们立刻就停。”吴炜告诉第一财经,出于安全考虑,一年中适合生产烟花爆竹的时间并不多,夏天气温过高要停工,冬天湿度低、天气干燥时也要停工。
春节前是烟花爆竹最大的产销旺季,更容易忙中出错,忽视安全。因而当地政府并不允许工厂在春节时还赶工期、超负荷生产,要求所有企业在节前就分步停产。
按照政府的要求,黑火药、引火线生产企业在春节前十天就要停止所有工序作业,爆竹烟花生产企业从节前十二天起就得停止所有1.1级涉裸药工序作业。吴炜则在春节到来前20天就给所有工人放假了,早早停工。
李欣与吴炜是同龄人,她是醴陵一家花炮生产企业的厂长助理兼会计,她也在春节前十来天结清了工人工资,开始放假。
忽视当地政府的安全部署,代价是巨大的。
2023年的7月,醴陵的气温逼近37摄氏度,按照当地政府要求,烟花爆竹生产企业进入高温停产期。但醴陵板杉镇一个非法小作坊因看到近年烟花生意火爆,大热天还在偷偷生产,结果发生爆炸事故,造成多人遇难。
对于烟花爆竹生产来说,安全,是困扰了千年的问题。在给全国人民带来节庆的喜庆氛围背后,曾有很多人失去生命。
“时至今日,要做好这个行业,其实主要不靠那些花哨营销,也不靠渠道,最重要的还是安全、以人为本,其次是做好产品的质量。有了安全和质量,就不愁销路。”吴炜告诉记者。
由于工厂经常要按规定停工,产能有限,再加上烟花爆竹是一类季节性商品,每年的旺季就是12月-次年2月,其余时间就是在研发、生产、储备。“这个行业对经销商要求也很高,需要具备相关资质,物流、仓储需要符合高级别的安全规范,所以正规经销商的毛利润也就在20%-30%之间。”吴炜介绍道。
对吴炜和李欣这样的从业者来说,他们亲身经历了生产模式的转变,从家庭小作坊,到规模化、机械化的工厂再到智能化流水线。
“现在不可能再出现那种让孩子参与装药的情况,过去的生产是纯手工操作,没有安全意识,也没人来培训;现在政府有一轮轮培训,工厂的生产模式转变为以机械为主,以人力为辅,涉药工序有严格的安全规范,有防静电系统、喷淋系统等各种安全装置。”
“经过十几年淘汰落后产能,我们这里的企业已经都纳入正规化、标准化的生产轨道,事故率大大下降,产品质量都有保障。”李欣告诉第一财经。
根据醴陵市的官方消息,大约从2010年起,越来越多的烟花爆竹自动化生产线建成投产,有些企业为了研发这样的产线投入了上亿资金。比较先进的产线已经彻底解决人员安全问题,拥有隔爆、药物输送、智能检测等核心技术,实现完全的“人药分离”。
花炮这一传统产业正向着自动化、智能化方向转型升级,蓬勃发展。
“毫无疑问,我对行业的未来充满了信心,我很肯定,这个行业将从传统产业变为新兴产业,迎来了它的黄金时代。”李炜说道。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使用化名)
(文章来源:第一财经)